文/闻章
一日,在“问砚楼”,与放翁、树池、海涛、沛金等在一起闲话,突然我问:“池大?海大?”
海涛道:“海,大池而已。”
树池无言。
海有浪而大,池无波而深。
我只是很游戏地一问,不想得此妙答。
初识潘海涛,是在二00六年一月,春节前夕,文友兼老乡雅集,海涛亦来。他送我一本他新出的书《书法流变新探》,正是我喜欢的那种,厚重且雅致,开本亦大气。我随手一翻,一段楷体字映入眼帘:庄周梦为蝴蝶,蝴蝶不知庄周。当处出生随意,急流水上不流。
也不知他在引用谁,也没有工夫细看,细看也不合时宜,我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意味在滚动。这定然是本好书。回家之后细读,果然好书。
他在探求书法流变的历史,从水墨源头开始,沿流而下,一步步考察、品味。说实话,这样的书也不少,但是,潘海涛独辟蹊径,切入的角度非常好,他没把注意力放在书法上,而是从书法家入手,从人的心灵入手,这就把抓住了书法的肯綮,如老圃莳园,不仅在瓜果,更在根叶、泥土。活儿很细,文字很精到,很耐咀嚼。但是,在我眼中他才是多大的人啊,这么年轻,就这样有成就了。想我三十多岁时,尚在懵懂中,且连懵懂也不知!在这样的年轻人面前,我真是连想也不敢想。况且,这并不是他的专攻,他的兴趣在写字上,他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了。他这著作,是在弄墨之余写就。其实他的目的不是为了写书,而是为了弄清楚书法的来龙去脉,为了弄清楚书法背后的性情铺垫和胸怀境界,才来弄这些文字的。
于是后来,我讨来他的一幅字,很大气的。但是,我喜欢的别人也喜欢,有个朋友来了,不由分说抢走了。再后来,他为我写来一个册页,一部《心经》。原来他也喜欢将心置于“般若波罗蜜”中,且我打开他的博客,飘飘缈缈的音乐,也是《心经》的唱诵。在他的书法背后,原来有菩萨在!“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谁在观?在观谁?观谁在?苦厄怎么度?谁来度?在海涛那里,定然有他的领悟。
我一见海涛书写的《心经》,就心生欢喜,把读再三,不能自已。
是那样一种自然的流变,从碑上来,从帖上来,从他的业师熊任望先生那儿来,从他老父亲悠悠的箫声中来,从二王、从苏黄米蔡……是,又不全是,是融汇了这些之后,消化了这些之后,自然形成的一种意向,一种方便,一种性情流露,一种目前只能如此的表达。因此,这是他,又不全是他,这不全是他,毕竟又是他。关于此,我与他,有如下的讨论:
涛:更多的是碑,汉魏风骨,《龙门二十品》、《张迁》等,也有帖的东西,我喜欢灵动。魏碑看似沉雄如铁,但有着内在的妩媚……静和动,我用笔喜欢张扬一点,放纵一些,为的是这样看起来有动感,不枯寂,不呆板,有生命的律动。
闻:沉稳和灵动,恰是一体两面,动和静,不在外表,而在内里。比如你在那里舞剑,闪展腾挪,但不能说你心里不宁静;而我表面看来是在打坐,身端体端,但心里却乱麻一团。谁动谁静呢?不在表面的动静,而在内里的死活。凡是活的东西,都是灵动的。而书法是活的,人心是活的。当年王羲之曲水流觞,游戏心态,才有不朽之《兰亭》。那是一点遮拦都没有,却又没有一点游移,毫无用心,而又用心到极致,正是无意于佳乃佳。因此自由心态是最重要的。不在碑帖上分,而在心态上分。碑和帖都是活的,你学不好,就死了,把个活的东西弄死了,那不是碑帖的过。因此书法,不仅书法,所有的艺术操练,都应内求,而非外觅。
涛:不过,总得要寻求、探索,所谓“观千剑而后识器,操千曲而后知音”。
闻:一点不错。不到二王那里肯定不行,不到颜、柳处也不行,不临魏碑也不行,我想说的是,到那里不是去找人家的东西,人家东西不用找,已经是人家的,到人家那里其实是去找自家的东西。如果不为了找自家的东西,到人家去干什么?一切的向外行走,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回家,“归来手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到那时才知道,我这里样样不缺。为什么有的东西看了就是亲切,因为那里有自己的影子在,肯定有某方面与自己的心性相通。但也仅仅是影子。到人家去,看人家的门是怎么打开的,但自家的钥匙,定然是在自己兜里。好多人赖在人家不走了,这样的人只能作奴仆、吃剩饭。
涛:千变万变,有一点是不变的,不能变,也不该变的,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那便是自心深处有关性灵的那点东西,这是不是你说的自家的东西呢?
闻:境由心造,字由心生,古人说的,字乃心画也。禅宗六祖惠能说,自性本自俱足,自性能生万法。佛说:“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待去污涤垢,净化心灵,然后佛果可成。人的真心本我,连佛菩萨都能成,书画又算什么?你看弘一大师,出家前后的字一样么?
涛:我知道有个大境界在,因此我还有好长的路要走。我平日里虽不信佛,但读《心经》,写《心经》,也或可在心灵上有所解脱,解粘去缚,尔后自由。
闻:真羡慕你有个大境界在,有“般若”为舟,彼岸定然可达。
海涛走后我想,我凭什么这样大言不惭,东说西说。莫非我是行家么?莫非就因为我大几岁么?莫非我这样说了就能遮掩我手艺上的残缺么?说得一尺,不如行得一寸。海涛虽年轻,却已经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者是我。
幸亏海涛给我留情面。
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突然想到还有个标题没交代,虽惭愧多多,也不能这样草率。遂重新翻看海涛的《书法流变新探》,把黄庭坚那首《寂住阁》找出来,最喜欢后两句:“当处出生随意,急流水上不流”。这诗在海涛这里,才正合适。书法是海,人生是海,人之内心还是海,其浪滔滔,波澜壮阔,“出生随意”,起伏难止,正合海涛名字。然水之本性,貌似流急,却湛然未动。应守住的即是这个。这也如海涛的书法,其大开大阖之时,却有恬然不动者在。
(二00九年七月十九日、二十日于石门自在堂)
含弘光大
凤舞
虎啸青山
行书李白诗《将进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