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耀华
王鹤滨先生在《惊世书圣》一书中, 把毛泽东的草书通通归为行草书。称之为行草书取小草气势或大草气势。并给毛泽东戴上了“行草书圣”的桂冠。这就是说, 王先生认为毛泽东书法的最高成就,是其行草书。
这里谈几点不同看法 , 与先生商榷:
一、关于“行草书圣”问题。
这里既然谈到行草书,不妨先将行草书与草书做一简要区分。
古来草书名目繁多,但概而言之可分为三大类:一是章草(草隶的规范化),二是今草(又称小草),三是大草(又称狂草)。相传汉末张芝对章草进行革新而创立了笔画连绵,韵秀婉转的今草,后为“书圣”王羲之发扬完善。张芝因是今草的开山祖而被誉为“草圣”。今草删去了章草中隶书波磔之笔迹,上下笔势连绵不断。唐张怀瓘《书断》云:“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其隔行。”这就是后世一般常说的草书。至唐代,“草圣“张旭又摆脱了王羲之温文尔雅的草书风格,创立了字形变化多端,笔势更加恣肆放纵的狂草。怀素又“以狂继颠”,成为狂草书的巅峰代表。
而行草书则是开张于行,流便于草的一种书体。如果说狂草是今草的一个流派的话,那么应当说行草是行书的一个流派。所以严格地讲,行草属于行书而不属于草书范畴。比如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是行草书,而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
清刘熙载《艺概》云,“书家无篆圣、隶圣,而有草圣。盖草之道千变万化,执持寻逐,失之愈远,非神明之得,孰能止于至善耶?”这里没有讲到是否有“行草书圣”。
古往今来,在书法艺术领域里,大凡被冠以“书圣”、“草圣”的书家,大都是因为他们在变革某种书体而创立一种新书体的过程中卓有建树,或为开山鼻祖。如果非要选一个“行草书圣”的话,恐怕非王献之莫属。王献之破行书体而创行草书,自称“破体书”。其著名的行草代表作《鸭头丸帖》、《中秋帖》等。唐张怀瓘《书议》云:“子敬之法,非草非行,流便于草,开张于行,草又处其间。”又云:“逸少秉行书之要,子敬执行草之权,父之灵和,子之神骏,皆古今之绝也。”王献之在行书“破体”上卓有建树,颇负盛名。但后来唐李世民为抬高王羲之,而极力贬低王献之,埋没了他开创行草书的功绩。不过,历史是公正的,后世推翻了李世民对王献之不公正的评价。
当代对毛泽东的书法见仁见智,争议颇大。况且毛泽东作古时间还不长。如果现在就给毛泽东戴上什麽“书圣”的桂冠,恐怕为时尚早。我们崇拜伟人并没有错,但是书法评论必须坚持客观、公正的标准。
二、关于狂草书的界定问题。
这里,应当认真讨论一下狂草的定义。这个问题是困扰我们对毛泽东狂草书进行辨析的一大障碍。《简明书法词典》对“草书”的定义是:“为书写便捷而创制的一种书体。有结构简省,笔画牵连,偏旁相借等特点,只是难于识读。”这种解释是对章草、今草、大草统而言之的解释。也就是说,章草、小草、大草都具有这种特点。所以,使用笔画简省的草书符号并不是狂草区别于一般草书的重要标志。那么,狂草的特点是什么呢?词海、词典对“狂草”一词解释是:“草书的一种。笔势狂放,连绵回绕,字形变化繁多”。让我们再来看看古人又是怎样描述狂草的呢?
李颀《赠张旭》:“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 杜甫《饮中八仙歌》:“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李白《怀素草书歌行》:“我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恍恍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唐徐瑶《题怀素上人草书》:“志在新奇无定则,古瘦漓纚半无墨……”;清宋曹《书法约言》:“草如惊蛇入草,飞鸟出林,来不可止,去不可遏。”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从以上可以看出,古人描述狂草多是着眼于字之体势、笔势和狂草表现出来的气势。其实,狂草的特点就是一个“狂”字。所谓“狂”,并非酒后癫狂,而是指笔势狂放。即书家思想情感纵情的、无拘无束的、狂放地宣泄和释放。其笔势如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神化无穷。那激越狂放的线条,那龙飞凤舞的笔触,那夸张热烈的手段,将书家心中喜怒哀乐的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
“表情达意”是书法的主旨,也是解读狂草的一把钥匙。最能表达书家性情的书体,就是汪洋恣肆的狂草。狂草又称大草,所谓“大“是指线条动荡幅度大,字形变化大、字体大小差别大,汪洋恣肆,气势宏大。这与字字独立、应规入矩的章草和小草截然不同。
三、关于毛泽东狂草书辨析。
我认为,毛泽东的书法作品中,不仅有行楷、行草、小草作品,而且也不乏狂草精品之作。
有人把是否应用草书符号作为判别狂草的唯一标准,认为毛泽东的狂草狂而不草。甚至因为毛泽东的狂草作品中夹杂几个行书字,就把其狂草作品归之为行草。
古人在草书发展过程中,创造了一些约定俗成的草书符号。这种符号小草可以用,大草也可以用。如果把这种符号作为判别的唯一标准,那么小草与大草也就没有什麽区别了。再说,行草也间或使用草书符号,使用多少草书符号算行草,使用多少草书符号算小草或大草?并没有人做出量的硬性规定。也没有人规定,狂草书必须完全使用草书符号。
在今天看来,草书符号存在很多弊端。由于草书符号过于简化,有时形态相近的字,多一笔少一笔,或者笔画长一点短一点,甚至点画的倾斜度不同,就是两个不同的字。至于偏旁部首那就更复杂了。所以草书符号难学、难记、难以辨认。
书法就是性情的舒发。书家做狂草是自身精神力量的释放。书家以意驭笔,随着思想情绪的狂放宣泄,线条跌宕起伏,随手万变。如果挥毫时老是想草书符号是否准确,必然行笔迟疑,束缚性情的抒发,那就违背了草书表情达意的主旨。
汉字的产生和沿革是为了应用。书法艺术无论怎样发展,如果失去了使用价值,那它就失去了生命力,也就失去了欣赏价值。如果我们抓住草书符号不放,把《草诀歌》当做万古不变的金科玉侓,硬要把狂草框在一个固定的模式里。那么,草书就钻进了永远走不出来的死胡同,也就难以向前发展而失去它的魅力了。清末吴昌硕早就哀叹:“今人谁解草书?”于右任也哀叹草书:“难以深入民间,以宏其用。”所以,草书早已出现了生存危机。在数字化的今天,就更难以为继了。
唐孙过庭《书谱》云:“夫质以代兴,妍因俗易。”书法“贵能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所以, 尊古从时、与时俱进,当是书法艺术发展的根本原则。
草书意多于法,只有高度个性化的灵活多变才有生命力。
这里有个奇怪的现象发人深思:毛泽东有时在信笺上随意书写的狂草,几乎完全使用草书符号(见文后所附毛泽东部分草书目录)。可是公开发表作品时,却常常加进几个行书字,甚至简体字。这是为什麽?
我想,当时全国正在推行汉字改革,提倡使用简化字。而毛泽东又历来倡导”文艺为工农大众服务”的方针。所以我认为,这可能是毛泽东为了便与大众识读而有意为之。若果然如此,那麽这种狂草对于完全使用草书符号的狂草来说,则是一种“破体”狂草书,或曰新狂草书。毛泽东尊古从时,大胆地引行书字、简体字入草,并以狂草笔意写行书字,把行书字融入草书意,这倒是一个大胆的创造!
中国书法史上,凡自成一家、集大成者,都是敢于跨越雷池、大破大立的人。毛泽东就是一位具有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的伟人。他大胆地冲破古人狂草书的范式,而开创一种新狂草书,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四、关于毛泽东书法的最高成就。
我认为,毛泽东书法的最高成就不是行草书,而是他创立的新狂草书。
建国初期,全国处在昂扬向上、万象更新的氛围中。这时,作为国家主席的毛泽东,心情轻松愉悦是自不待言的。学书不习草(犹其狂草),有如登五岳而未登泰山。一向喜欢攀登高峰的毛泽东,开始向草书最高峰发起了进攻。他命身边工作人员广泛搜集历代草书名帖,加以悉心研究。但是他并没有被《草诀歌》、《标准草书》所束缚。五十年代初至六十年代中后期,毛泽东的新狂草作品不断问世,其中不乏精品(甚至有的可称之为神品)之作。只是因为我们没有摆脱草书符号的困扰,而把其狂草作品与行草书混淆了。很难为情地解释为“行草书取狂草气势。”
“楷如立,行如走,草如奔。”行草有其行草的字之体势、笔势,怎么会到狂草里去借势呢?行草以行书为主,只是书写得流变于草。行草与狂草的笔势、笔意、以及线条的变化幅度和恣肆放纵程度是大不相同的,二者不可混为一谈。
最近,我在网上看到舒同之子舒关关先生撰写的一篇题为《毛泽东与舒同谈书法》的文章。文中有这样一段话:“一九五九年,毛泽东先后六次来到济南。有一次舒同陪毛泽东去看郊外一座古寺,那里留下了一些古人的墨迹,两个人又侃谈起来。舒同说,‘主席,你的书法墨宝,中国人到处都可看见。你把草书艺术推向了一个划时代的高峰,堪称中国近代狂草第一人。’毛泽东沉思后回忆道,‘我练字经历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一九二一年以前,打下基础;第二个阶段是建党后到抗战爆发,由于流动性和严酷斗争环境,留下的作品不多;第三阶段是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九年,我用文房四宝打败了国民党的四大家族;第四阶段是进北京城后,全国人民兴高采烈,我的书法也就欢快飞动了。’”
舒同先生在延安时就被誉为“红军书法家”。建国后,舒同先生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的创始人、第一届全国书协主席,书法造诣很深。他亲口称赞毛泽东“堪称中国近代狂草第一人”,这绝对不是妄加评说。难道两位书法大家谈书法,还不懂得什么是狂草吗?
于右任哀叹草书“难以深入民间,以宏其用”。而毛泽东的草书却能够广泛地深入民间,并被广大人民群众争相传颂。这不正说明是毛泽东振兴了中国的草书嘛!狂草如何尊古从时地不断向前发展?毛泽东的新狂草书开了先河。
五、毛泽东新狂草书的风格特色。
毛泽东的新狂草书,虽然因内容不同而各取其势、各展风姿,但有以下共同特点。
第一,境界崇高, 气格豪迈。喜怒哀乐乃书家心中之境界。毛泽东的思想情感始终是与国家和民族命运连在一起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从“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到“中国人民站立起来了!”这是他一生的情感主线。建国后,毛泽东怀着“敢教日月换新天”的道路自信、文化自信,带领全国人民自强不息,开始了改变“一穷二白”面貌的社会主义建设高潮。在这种历史背景下,毛泽东挥洒的狂草作品,“欢快飞动起来”。无论是回顾“万水千山只等闲”的战斗历程,还是歌颂“莺歌燕舞”、抑或批判“有几个苍蝇碰壁”,都达到了“目击道存,天人合一”之境界。表现出一种刚健雄伟、昂扬向上、正大光明的气象和时代精神风貌。
毛泽东是一位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艺术典范、是从古典和谐美走向现代阳刚之美的艺术典范。其狂草境界之高、气格之豪迈,恐怕历代草书名家也难以比肩。
第二,自撰自书,情感真挚。书家作书,能尽情地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方为有境界。古代书法名家的精品之作,大都是自作自书。如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怀素的《自叙帖》等,都表达出了书家的真情实感。毛泽东手书的自作诗词、书信、题词,亦是如此。毛泽东那雄视百代的浪漫主义书风,表达的是伟人的气度、胸怀和对人生的感悟。毛泽东取法至高之境,开创独造之域。诗以书言志,书以诗达情,诗词书法合璧。当今能有几个书家如此?大多数人只会抄抄唐诗宋词或格言警句,甚至是在不解其意的情况下茫然而书,只能是矫揉造作,无病呻吟。这怎麽能够表达出真情实感呢?其书作又怎么能有境界呢?思想境界有雅俗、高低之分。若文化修养上不去 ,识见又浅,那就很难达到书法艺术的至高境界!
第三,风格独特,气韵生动。毛泽东的狂草书,有一种“狂飙为我从天落”、“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恢弘气势。开智心扉,摄人魂魄!那摧枯拉朽的磅礴气势,给人以提气、提神的感觉。这种感觉,来自于强大的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
毛泽东的狂草具有独特的风格美、气韵美。毛泽东是辩证法大师,他能将书法中的黑与白、大与小、浓与淡、轻与重以及平正与险绝等各种矛盾,处理得和谐统一。产生这种和谐美,不仅要求书家境界高,能独得草书之奥妙。而且要求书法功力深厚,用笔技巧娴熟。从毛泽东的草书线条来看,多以怀素骨力洞达的铁线为主。与怀素不同的是,毛泽东还善于巧用侧锋取势,方圆结合中蕴含着碑帖融合的妙趣。其线条挺而利,质而文,激越奔放,刚健有力。其结字特点是,尊古从时,古今相参,意兴相发,我写我体,独树一帜。书法如兵法。毛泽东具有驾驭全局的高超艺术,在章法布局上更是别开生面。字体大小随兴而致,错落参差;分间布白,虚实相生;行气茂密,气韵生动;其笔势左放右敛,欹正相兼,于大开大合中随手万变,气象万千。毛泽东的狂草达到了高情逸韵、意放神驰之美。这是崇高的人格魅力与艺术美的高度融合。
毛泽东笔挟风涛,独领风骚。他凭着对传统书法的独特解悟,在继承中求发展,在借鉴中求创新。他把传统的积淀和强烈的时代气息、鲜明的个性和非凡的创造性熔于一炉。从而开创了一代浪漫主义的书风,铸就了毛体狂草吞云吐月、雄风盖世的特质。
纵观近代书坛,能挽救草书衰落之势,并创造性地走向草书巅峰的,恐怕只有毛泽东一人!毛泽东的新狂草书是中国书法史上的又一座高峰!令人高山仰止!
(作者系河北省毛体书法研究会副主席)
附录:
毛泽东部分狂草书目:
(1)《致胡乔木信》(书于1959年9月13日);
(2)《七绝·为李云鹤所摄仙人洞照片而作》那幅;
(3)《清平乐·六盘山》(写在信笺上的那幅);
(4)《清平乐·会昌》(写在信笺上的那幅);
(5)《满江红·和郭郭沫若》(1963年赠周恩来的那幅);
(6)《菩萨蛮·黄鹤楼》(写在信笺上的那幅);
(7)《李白下江陵》;
(8)陆游《夜游宫 记梦寄师伯浑》;